语言起源于劳动,对人类的文明发展有着巨大的贡献。然而,对于禅和诗,却不可避免的成为一种障碍。语言只是工具,是我们用以载道的“器”。古人云:“道本无言,因言显道”。
维摩大士曾问文殊师利什么是菩萨的不二法门,文殊说:“我于一切法,无言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菩萨,入不二法门,”并反问维摩:“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维摩默然不语。然而他并不是在回避问题,只是拒绝了“是”与“否”的逻辑判断,因此文殊赞叹道:“乃至无有语言文字,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正所谓:“圣道幽通,言诠之所不逮,法身空寂,见闻之所不及。即文字语言,徒劳设施也。”
至于禅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更显示了对语言的彻底排斥。首山禅师某一天向弟子出示竹篦,问:“唤作竹篦即触,不唤作竹篦即背,唤作什么?”一弟子上前夺过竹篦弃之于地,反问:“是什么?”“瞎!”首山的回答显然于竹篦毫不相干,“瞎”是毫无意义的。还有赵州关于狗有无佛性的回答“无”也突破了文字表面的意义。禅的文献中记载的关于佛的回答有许多种,“干屎橛”,“麻三斤”“猫二上露柱”。从概念的明晰要求看,没有一个是对的。或许还会误解为禅师的游戏。然而,禅师是严肃的。禅是实际的东西,神、佛佗、无限、真理等概念对禅来讲是没有意义的。禅需要的只是事实。面对和尚的提问,禅师有时竟一言不发,而是更直接的棒喝,真正摆脱了语言的束缚,达到通达无碍的境地。
我们经常挣扎在“A”是“B”、“A”非“B”等逻辑命题的思考中,成为语言和逻辑的奴隶。而禅认为,语言就是语言,不是它本身之外的东西。禅的语言甚至违背常理,与事实相背离。“三冬华木秀”、“空手把锄头”。语言是禅师内心精神的呼喊,其意义需要在内心里去寻找。禅需要的是活句。语言是禅的障碍,另一方面,禅又是语言的宝库。
诗歌对语言的排斥程度当然不可能象禅那样彻底,但语言毕竟是使我们感觉凝固的祸首。诗歌倘若要保持语言的流动不滞,同样必须放弃分析与逻辑,放弃偏颇的惯常语法,而直接去把握事实。
中国古典诗歌是这种语言的典范, 诗人往往只以简单直接的语言去描述事实,舍弃了那些于事实有害无益的纯粹形容词和抽象名词。有些词尽管处在修饰的位置,但仍是明晰的,可感知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诗人晨起,听到鸟啼,看到花落,内心里体验着时光的流逝,物象的更迭,从具体的事物中看出了本质的无常,无须任何别的诠解。另一位唐代诗人王维更是受到了禅的影响,他所写的多是简单的“空山”、“日色”、“翠竹”、“流水”,表现的却是圆满自在和谐空灵的禅的真如境界,也即诗的艺术境界。他不以文字、议论、才学为诗,一味关注内心的体悟,契合了禅宗“但睹性情”、“不立文字”的义旨。
现代诗歌在白话化的进程中,过多的受到了西方语言的影响,背离了中国古诗的自然与朴素,简单与事实,过分迷恋主观的东西,迷恋语言的海市蜃楼。发展到今天,愈来愈成为一种文字游戏,艰深晦涩,毫无意义。诗无可回避地选择了语言,但决不应被语言所困。语言不能表达什么,语言只是抓住事实。我们总是喜欢到事物的背后,尤其是语言中去寻找意义,殊不知,事物的真正意义就在事物之中。事实即意义。
应该说,诗人对语言的把握是一种内心的体验。人不是语言的奴隶,语言也不是简单的工具。语言不可分割的成为诗人自身的部分,成为禅所要求的活的语言。只有这种体验的活的语言才是充满生机的诗歌语言。
1992年11月
原载《禅露》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