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呼岩鸾《古代和现代,佛诗和禅诗:以舍利和雷默为例》。
曾经真诚向禅写过禅诗的诗人,后来都离去了。文字庵门上挂着禅诗牌号坚持写作禅诗绝不懈怠的诗人中,雷默是最杰出的一位。他是中国现代禅诗的标识性诗人,出版有禅诗集《新禅诗:东壁打西壁》。
雷默自觉地把现代禅诗定名为“新”禅诗,但他更自觉地把新禅诗扎根于《心经》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和《金刚经》的“一切法皆是佛法”这些般若的深处,再把自己独得的般若之秘校正于禅宗祖经《坛经》中慧能《真假动静偈》的明亮五眼,以此智谛禅定于尘世,专注一境,静虑分别,认领慧能不立文字,精通语言的禅宗看门功夫;而能以比棒喝更胜一筹的顿悟,把微尘放大成世界,把世界缩小成微尘,揭示我们脚下这个时代的真假。
雷默新禅诗的气质,充溢着禅宗的禅风——北宗渐悟的曲径通幽,南宗顿悟或峻急或冷峭或刚毅或柔和的肌理。雷默的禅诗诗人身份,是颇类于《维摩诘经》中唯摩诘居士“辩才无碍,游戏神通”,“一心禅寂,摄诸乱意”的在家佛弟子大方聪慧作派的。
因此,雷默新禅诗的源头,是在禅宗本经《坛经》,而《五灯会元》所记唐宋著名禅师的诗作和语录,则给了他诗写的继承和启迪人心的责任心。美国现代禅诗实际上提供给他的,则只是中国本土禅宗伦理与禅宗美学亦能在全世界发扬光大的强烈自信。
古代诗人诗禅的禅诗在前,雷默把古老禅理融入时代意识表现于汉语白话文新诗,使得已有千年根系的禅诗萌发出新的形态和生命力。
举雷默三首著名的禅诗为例简析,看看中国现代禅诗的一般样态与高度。
在浦口普济寺(之二)
青菜在阳光下
悄悄生长,仿佛还是
昨日,一样的大小
烧香者将汽车
停在菜园里,他们哪里明白
青菜啊,已经坐化成佛
给佛烧香者并不懂佛。香火旁边,懂佛的人沉思默想,看见了真佛。生长中的青菜,入眼不见其长,正是《坛经》中身具佛眼的慧能所作短偈的本意:“惠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青菜化作菩提,怎么长的?“结跏趺坐,正是坐禅人坐法”(《大智度论》卷七);青菜结跏趺坐,“跏趺而化”,化为佛了。青菜化佛的禅理,烧香人不明白,只是大不敬地把汽车停在已有佛身的青菜园里。
佛教一般认为,有情众生才具佛性;天台宗湛然据《大乘起信录》著《金刚碑》,提出“无情有性”,认为草木墙壁瓦石等无情万物也有佛性,禅宗数派亦持此说;青菜化佛不违禅义。被现代技术物质摧残的庄严佛尊,由诗歌恢复了不坏不灭的金刚之性,“青菜”一喻是无比美妙的禅喻。
统 治
花朵统治春天
月光统治了故乡
学者统治了思想
钻研者统治了课堂
小和尚想做一只蚂蚁
自己统治自己
诗中的小和尚,我们可以把他想象成明代一个十七岁出家的少年,后来成了明代四大高僧之一。他就是紫柏真可。紫柏有“春花之喻”:“禅如春也,文字则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
花朵就是这样不牢固地统治着春天,全赖于文字禅那之力。但欲求全,必须二者相融和谐。月光虚拟的故乡不是真的,所有故乡都在记忆的奴役中,等待太阳拯救。学者和钻研者的僵死教条统治了思想和思想的新生与流布;小和尚绝不服从这种夺命的统治,他宁愿渺小下去做一只卑微的蚂蚁,自己做自己的统治者。
紫柏思想成熟后主张儒释道三教一致,果真自己统治了自己。这首禅诗发扬了禅宗洪州禅的禅学主张,不受统治性主流教条的束缚,“纵任心性”“触类是道”,以自己的鲜花开放出自己的全花全春的春天。
黄 昏
太阳像火车划过扬州城
金色的羽毛落在运河里
田野收藏了城郊的喧哗
月光,一群银河里的兔子
前三句写扬州城黄昏景致,非常别样新鲜,禅意在虚实缥缈中结胎,成形于最后一句的月光在银河里幻化出的兔子身上,这些兔子有角吗?
佛祖在《楞伽经·集一切法品第二之二》中,以兔子无角为喻论说事物的分别正因(其他佛经禅书中多有兔角之喻)。黄昏夜晚,天上地下,阳光月光,运河银河;时间和空间的迅疾转换存灭,就像兔子有角或无角那样无须明证,何况人间万物万事——这是一种至深至广的禅意。
雷默的禅诗是真正的现代禅诗。像一花一蚁那样短小,但一花一世界,一蚁一人生。从佛教诸经和禅宗《坛经》那里流出源头,翻腾着历代诗人诗禅的禅诗激起轻浪碎波,雷默的禅诗流到当下时代的河床,映出现实依稀的影子。